王文澜:摄影难在太容易了
1980年,北京时尚女青年。
美国联系图片社总裁普雷基曾这样评价这位摄影师:
他的照片既不浪漫也不怀旧,它们微妙而复杂,既非描述也不是说明。他离被摄物很近,以产生一种真正的亲近,他离被摄物又很远,做到不干扰被摄物。这种保持微妙平衡的做法很接近布列松的方式,但风格上更加开放自由。
1985年,北京人民大会堂,邓小平会见《重访中国》国际新闻代表团
这位在普雷基眼中有点像魔术师,又像个诗人的摄影师,就是王文澜。王文澜的镜头一直在捕捉中国各阶层日常生活瞬间,系列作品《广场漫步》《自行车王国》《爱乐》《偶然》已然构成一部中国世俗的生活断代史。今天,我们一起跟着陈小波老师的访谈来看看他的作品!
两个青年骑着自行车背着吉他 这是当时最时髦的行头
◆ ◆ ◆
我一直在追求味道独特的瞬间
陈:你认为你在摄影上是属于有才华的那一类人吗?
王:我在什么方面都没什么才华。嘿嘿。
陈:不会吧。你属于审美情感和审美能力与生俱来的那种人。你是我周围掌握视觉规则准确的人之一。
王:我要自己说自己有才华很尴尬。我能做的就是沉下来,静静拍摄。看上去没什么动静,实际上眼睛在看、在搜索,脑子在判断、在选择:我怎么才能拍出给人一种独特味道的瞬间,看起来不一般却不可言传。我一直在追求这个。
陈:好多年前,北京新闻摄影圈里有这样一种说法:在同一个地方采访,大家喜欢在一个角度拥挤着。王文澜慢悠悠地来了,总会选择在和大家相反的地方拍。第二天见报的照片,王文澜的那张还是最独特的。那些年,你总是能做到赶到现场,等待时机,让自己的画面避免趋同、充满意趣。
王:过奖!我是慢性子,干什么事都慢两拍。和郭建设一起出去拍东西,回来人家都发稿了,我还在磨讥呢。我这性格不太适应在报纸干。性子太慢。但是我一直希望对事件的理解力和影象力能帮助我更好的完成拍摄。
陈:你的慢还表现在其他方面。你拍自行车十几年,起码有几千张底片。记得我好几年前就问你:你那么多自行车的照片你怎么还不弄成集子?你说急什么啊!
王:我不会急功近利,我在慢慢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陈:对你的照片需要有另外一种阅读方式,你不属于爆发力很强的摄影者,又总与被摄者保持一定距离。所以不要指望在你那里看到强烈的影象。但不得不承认你细腻、温和、甚至平淡的影象背后自有其深意。
王:责任感表达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我的责任感会用属于自己的方式表达。我相信我的照片也是在用另外一种形式记录变革、参与变革。
陈:所以你的照片被称为“王文澜文化”---北京胡同文化、自行车文化……
王:这些都是我的慢性子磨出来的。我在用相机智取,而不是强攻。
陈:我看过很多人的胶卷,甚至看过所谓废片。但我从来没看过你的,你拿出来的就是完美的了:挑好了、裁好了、做好了……
王:每一个摄影记者拍不出来好照片是非常正常的,拍好照片才是罕见的。我平常一般不拿出不好的片子出来,是因为我认为拿不好的照片给人看是不尊重人的表现。但拿出过于完美的东西给人看也同样是不尊重人,有强加于人的意思。对方可能想看更自然的东西,而你没有想人家具有怎样甄别你的东西的能力。
一对情侣手拉手骑自行车
1980年下班高峰期
父亲用自行车带着孩子在冰场玩耍
母亲骑车载着两个快乐的孩子
广西,1988
我闷着的时候,是在积蓄能量的时候
陈:你是一个在乱世中能保存自己的人,没有平衡过不了日子。你远离冲突,你不会伤害人更不会让人伤害你。可能有不欣赏你的人,但永远不会有敌视你的人。
去年贺延光要求去伊拉克,前线没有去成他却一头扎进了非典病区……椐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不会去主动要求去激烈的地方。所以你选择的都是容得你静静拍摄的东西:胡同、自行车、音乐家、北京普通人的生活……
王:这确实是我的根。你看的准,你一针见血。(笑)
陈:可更多的人说你一针扎不出血来。(也笑)
你的个性不适应做新闻记者。举止从容,四平八稳,恨不得把自己深藏起来。这么些年,很难见到你的悲喜呢。
王:也许我更适应做自由摄影师-------但也是那种吃不上饭的自由摄影师。我平常的状态是静若处子,但是我也有……
陈:动若脱兔的时候?
王:我动脑子啊!看上去慢悠散步似的,但我脑子不停地动呢!我很多的动静在内心。我也打过篮球啊!
就和运动员在球场上跑位一样。有的球员满场飞,但没有什么节奏,也不具备突然性。没有突然性,就没有临门一脚的机会。拍照片也是这样。
陈:突然动起来是需要准备的。你突然动起来前的准备是什么?
王:我闷着啊!其实我孤独的时候很多。我闷着的时候就是在积蓄能量的时候。
我把生活中很多东西和摄影都能联系起来,但这需要有时间一个人静静体会。比如看比赛,比赛中运动员的跑位,我就能和摄影联系起来。连吃饭也能和摄影联系起来。
陈:我有时候在也会在一段时间内把自己藏起来。读书、冥想、不做什么。“把船开到水深之处”,反而体会到安静中奇妙的能量。
王:有一段时间由于工作上的原因、生活上的原因我在家里窝着。看上去好象自己跟自己较劲。但那没有坏处。
陈:你发疯过吗?
王:发过啊!摄影者要发疯,你不发疯就没有那一瞬间的爆发。不发疯很难。
陈:你还有发疯的时候?我怎么没有见过。你是内心发疯吧?
王:我内心的东西,不管是惊涛骇浪还是波涛翻滚,在外表上显露不出来,内心已经是岩浆却不会喷发出来。很多人在拍照时候就会露出来他的激动:呼吸急促、满头大汗……
陈:老百姓印象中的摄影者摄影者大都是个性外向、行为夸张、动静很大的一群人,总穿着印着大字的摄影背心……
王:对!凡是自己有的镜头全扛着,像卖器材的。你就看那些插着八支钢笔的人,定不是作家。
陈:可是我看到的一些国际上的摄影大师却举止安详,语言行为不事夸张,甚至有些害羞。你留给我的印象也是一直穿土地一样的颜色的衣服、骑自行车拍摄、用小相机。你现在开车了,车上还备着自行车。
王:摄影者走到哪里不要露相为最好。我也有过张扬的时候,刚开始时也显示新的器材,和人比镜头好、长、多。归根结底是因为你对自己不自信,才去拿这些证明自己。好在这些时候不长。我发现,这样很耽误事,精力分散。后来我的镜头几乎就是一个,我最经常用的就是傻瓜相机。
陈:有人说过:看好的摄影记者工作是一种享受,那相机像长在他手里一样!不好的摄影师一看姿势就不对,姿势不对就拍不出好照片来。
王:在现场太激动、动作走型反而对事物本身会失去了观察。
陈:无论怎么说,你都是一个比较清醒的摄影者,你在88年第一次获得“十佳”摄影记者称号时,就发出了“我们已经被前辈的杰作驱赶到只可以借鉴不可以重复的境地了。”
王:我那次还说:“使我最难堪的事莫过于让读者看那些司空见惯的图片。”对吧?
陈:你从年轻起就一直喜欢不那么直接、那么剧烈的拍摄吗?
王:虽说性格上不喜欢矛盾冲突,可我也参加过“四五”运动、唐山大地震、老山前线、水灾。相对危险,当然都不是我非要去不可。
比如“四五”,那会儿家里受到冲击,没有希望,广场上发生和事情和自己切身利益有关,有感而发,用一百块钱的相机释放内心积压的情绪。拍摄自己想拍的。去那种有强烈的冲突的地方是出于自身的需要、精神的需要。
后来唐山大地震,我没有主动要求去。首长说:“小王:你争取入党,要到火线啊!”我就去了,也确实在火线入了党。不过差点死在那里了。
陈:有那么危险吗?
王:有啊!
陈:当时在在军区?
王:在师里。师里直属队的摄影员。我拍到了被掩埋十三天之久卢桂兰从废墟里救出来,那是最有现场感的一张,最剧烈的画面。海鸥120相机,晚上七点左右,天已经黑了,曝光不足,强迫显影。但现场感现在没法比。当时我是置于死地而后生。
我当时病了,是不是霍乱我也不知道,没有水,没有药。吃什么也没用,一天拉二十多次,人消耗的不行了。后来山东医疗队给了我一个土方,死马当活马医。用碘酒稀释喝下去,直接喝。碘酒撒在伤口上都杀的疼,不要说到肠胃了。这么一个糙的法子,立竿见影,三天后居然就好了。绝啊!出来就碰上卢桂兰挖出来了。当时我的状况完全就是发了疯了。这样就有了那张最剧烈的照片。
埋压13天的卢桂兰被救,1976,唐山
时间就是生命,1976,唐山
北京送来的水,1976,唐山
废墟下的抢救,1976,唐山
唐山丰南断桥,1976
我和大师沾不上边
陈:当时摄影圈子里没有很好的摄影典范,你靠什么?
王:靠自己琢磨,精神上的自慰,自己鼓励自己。自己拍到一张好照片得到快感。能在身边挖掘出来很有价值的东西是最高兴的事。
陈:当我们竭力想要通过我们的报道告诉别人中国在发展、进步时,摄影者对身边的事情是否充满敬意和感情?摄影者的眼睛看到了那些充满人性的、有趣的、不需渲染仍然能打动人心的故事了吗?
王: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并正在做的事。我拿新闻说事,但我不会把新闻放在最重要的地位。我会拿很好的图片来说明新闻摄影是什么。
陈:美国联想图片社总监罗伯特·普雷基曾说:“一个人一年能拍出一张能经得起历史的照片太不容易。我说的历史,并不一定是不得了的什么时刻被抓下来,而是这张图片对生活的理解,它是否给读者留下的启发触动?一张好照片就当如此!这样算下来,拍20年照片,有20张好照片,谈何容易?”拍照片也快三十年了,你有这样的照片吗?
王:我一张都没有。但也许我现在看不上的照片几十年以后有了它的价值。好照片需要年头、需要别人判断。我现在自己很难判断。
我和大师沾不上边。大师是历史定的,是时代认定的。除了照片还有很多因素认定你是否是个大师。
1986年,北京天安门城楼下第一次举行时装表演。
摄影难在太容易了
陈: 当你在十几年前开始选择自行车系列时,巴西摄影家、经济学博士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在他三十七岁开始制定并实施了他的计划-----拍摄将成为绝响的劳动场面。从1980年代开始,他用近十年时间奔走于世界仍存在着体力劳动的各个角落进行摄影采访。他的《劳动者----工业时代的考古学》在世界范围内都属于著名的报道摄影。
这样比起来无论选题还是摄影难度你们都有了明显差距。这种选择是你的性格还是文化造成的?
王:我当然不如他花的劲大。我并没有专门去拍自行车,心里有了这个题目,很多时候是顺手拍摄,碰到就不放过。我也有拍摄大的选题的愿望,但报社的工作节奏不允许有这样的时间完成自己的选题。
陈:世界上很多摄影者都用半生来拍有份量的专题。按你的素质应该做一些这样的事情。
王:我的苦恼在身不由已,我理想的是做自由摄影师。
陈:但如果有有这样的机会,你认为你的素质如何?
王:我的素质应该问题不大。但是我也有紧迫感:年纪大了才意识到还很多事情没有干,现在要干亡羊补牢的事。
陈:没有摄影者不想让自己的照片长存。除了今天的价值怎样体现长远的价值。你想过自己照片的命运吗?
王:所以我对照片品质的要求一直很高。希望多年之后我所记录的东西体现出价值来。
陈:虽然你没有特别有意识地去拍摄所谓专题,但你很多的拍摄已成系列,单张看上去好象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放在一起已经能证明你对自己生活的时代给以了足够关注,而且很成规模。
王:我还有很多成组的题材烂在肚子里了。
陈:啊?什么?大概说一下。
王:现在不说。嘿嘿
陈:在摄影上,你是个悲观主义者,有句话你说了很多年,你总说摄影是最简单也最难。
王:难在太容易了!我现在仍然这样认为:摄影往往让人觉得摄影的形象来的大容易了。
刘晓庆
永远的“老帕”
王朔
小泽征尔
永远的王选,1991
1、我在乎选择。我不是电影摄影师,我不能扫射,而要说服自己,按一次快门就要负一次责任,要珍惜自己的底片,坚定对瞬间语言的信念。2、其实新闻摄影的命运从来是在自己手里,只有自己打败自己。我们的状态、我们的素质,决定了我们照片的质量。3、拿相机的人,在不拿相机时要想得更多些,这样在拍摄时就知道拍什么和怎么拍。4、业余时间我想保持一种孤独的状态,在这种心境中可以读进一些书,这可能给拍摄带来暂时的损失,长远看却会带来持久的效益。新闻摄影最不能急功近利。5、长期积累是吸的过程,偶然得之是呼的体现,按下快门就是释放,偶然之中包含着积累的必然。6、我的照片应该比我会说话,我再累一点,全是为了这个。7、毕竟,摄影是个讲年头的事儿。8、我和大师沾不上边。大师是历史定的,是时代认定的。除了照片,还有很多因素认定你是否是个大师。9、我能做的就是沉下来,静静拍摄。看上去没什么动静,实际上眼睛在看、在搜索,脑子在判断、在选择:我怎样才能拍出一种给人独特味道的瞬间,看起来不一般又不可言传。我一直在追求这个。10、我这性格不太适应在报纸干,性子太慢。但是我一直希望对事件的理解力和影像力能帮助我更好地完成拍摄。11、我不会急功近利,我在慢慢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12、我在用相机智取,而不是强攻。13、每一个摄影记者拍不出好照片是非常正常的,拍好照片才是罕见的。14、我平常一般不拿出不好的照片出来,因为我认为拿不好的照片给人看是不尊重人的表现。但拿出过于完美的东西给人看也同样是不尊重人,有强加于人的意思。对方可能想看更自然的东西,而你没有想人家具有怎样甄别你的东西的能力。15、我动脑子啊!看上去慢悠悠散步似的,但我脑子不停地动呢!我很多的动静在内心。16、其实我孤独的时候很多。我闷着的时候就是在积蓄能量的时候。我把生活中很多东西和摄影都能联系起来,但这需要有时间一个人静静地体会。比如看比赛,比赛中运动员的跑位,我就能和摄影联系起来。连吃饭也能和摄影联系起来。17、摄影者走到哪里不要露相为最好。我也有过张扬的时候,刚开始时也显示新的器材,和人比镜头好、长、多。归根结底是因为你对自己不自信,才去拿这些证明自己。好在这些时候不长。我发现,这样很耽误事,精力分散。后来我的镜头几乎就是一个,我最经常用的就是傻瓜相机。18、我们已经被前辈的杰作驱赶到只可以借鉴不可以重复的境地了。19、使我最难堪的事莫过于让读者看那些司空见惯的图片。20、好照片需要年头、需要别人判断。我现在自己很难判断。21、我对照片品质的要求一直很高。希望多年以后我所记录的东西体现出价值来。22、我还有很多成组的专题烂在肚子里了。23、摄影最容易也最难。难在太容易了!24、画画要先学会看画,拍照片要先学会看照片,这是桥梁。25、我的照片也会随着年纪增长、精神追求增多,表现也越来越平和。26、这个时代,拿着相机就可以在任何角落进行拍摄,人人可以生产图像。现在没有专业和业余的区分,只有职业和非职业的区别。27、我认为摄影师除了摄影的能力,还应该有其他方面的能力,内心要丰富。28、有很多照片是偶然得之,一些机会也是偶然得之,就像每个人的诞生都是偶然的一样。29、看来只用眼睛照相不行,要长心眼,用心拍!30、我经常这样想:我不是握着机器的机器。
以上内容访谈部分摘自陈小波《他们为什么要摄影》一书,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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